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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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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沖進一個離休息區更遠的廁所,裏面一個人也沒有,安靜得可以聽見隔壁女間裏不時響起的沖水聲。我把自己鎖在小隔間裏,鎖扣有些生銹了,手抖個不停,“哢噠哢噠”推了幾回,才把插銷推進去。

心臟撞得胸口肋骨生疼,耳朵裏全是血液排山倒海的湧動聲,有液體從耳朵裏漫出來,我慌忙伸手一摸,才發現是自己的錯覺。

我一直相信人在受到極大的驚嚇時,腦子裏是完全空白的。我站在小隔間裏起碼五分鐘,腦子空洞洞的,像按下了沖水的馬桶水箱,直到一陣急闊的腳步聲進來,“砰”地推開隔壁的紙片門,又“砰”地甩上,我才在稀裏嘩啦插銷栓的聲音裏陡然驚醒。

我恐怕是瘋了。

伴著隔壁中年男人荒腔走板的歌聲,我冷不丁打了個突。

腦子裏亂哄哄地像有幾百條蛇在鉆,不等我想明白這詭異的反常,那把要命的聲音已經由遠至近。

“小獾?”

“小獾,你在裏面嗎?”

“我出來了。”聲音有點抖,像貓被捏住了嗓子。

孟先生站在汙跡斑駁的鏡子邊,端詳我的臉色:“你沒事吧?哪裏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走過去洗手。剛打開水龍頭,他的手就貼上我的額頭。

“你臉怎麽紅成這樣?發燒了?”

像是沒覺出溫度,他撤開手,把頭湊過來。我反應過來,立刻閃開,手上的水不慎甩到了他前襟上。

“沒有!”

他楞了一瞬間,約莫是被我嚇了一跳,倒沒有再勉強,只說:“快洗手,別浪費水。”

莫名其妙的心虛脹滿我的心臟,我不敢接他的目光,只好看向鏡子。鏡子臟得如同一塊凝了油汙的水窪,邊角上裂了一塊,蛛網般的裂痕向中心散開。廁所裏慘淡的光線映得孟先生的臉有些青幽幽的,眉毛和眼珠異常得黑,不像活人,更像小時候老人講的故事裏夜半吃人的妖怪。

我驚異地發現,鏡子裏孟先生的側臉輪廓,仿佛一夜之間變了樣:孩子氣的圓潤線條已然悄隱,眉頭微微一皺,像從孟叔叔臉上掠奪來幾分神氣,只是還不大服帖,浮在面上。

而我面紅耳赤的模樣更加可怕,仿佛可以看見熱氣從臉皮上騰騰蒸起,眼睛亮得像鬼。

孟先生的目光在鏡子裏攫住了我:“我剛才逗你,你生氣了?我給你道歉好不好?”

冷水讓我撿回了自己的腦子,掩飾道:“我才沒有生氣。”

我一路上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比腳步聲更響。做賊心虛地看了孟先生一眼,他疑惑道:“怎麽了?”

我搖搖頭,顧左右而言他:“其實我知道關庭跟誰好。”

“你說說是誰?”

“牛軍唄。”

孟先生有點意外:“你怎麽知道?”

我躲著他的目光,強迫自己去想關庭的事情:“她總幫牛軍去開水房接水,每次我和她值日,牛軍也要跟我換。”

孟先生笑道:“聰明死你了。她今天跟我說的,你知道就行,別跟別人說。”

“我才不會去跟老師告狀,多無聊。”

孟先生忽然扯了我一把:“看路。”

我這才發現自己差點撞到雕塑。

這座雕塑相當高大,一男一女幸福地擁抱在一起。介紹上說是慶祝戰爭的結束。我一擡頭,那個笑著的高大男人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神卑鄙。

鬼使神差地,我拉住了孟先生:“孟潛聲,我也知道個秘密,想不想聽?”

孟先生以為我還要跟他說小八卦,稀奇道:“還有誰跟誰?”

我學著他先前的套路說:“你耳朵過來。”

孟先生似有所悟地笑了笑,末了還是乖乖湊過來。

我似乎急切地想證明什麽,但到底證明什麽,卻說不上來,更不知道證明給誰看。給我自己看麽?但當我靠近他側臉的時候,只覺得一張嘴,心就要從兩排牙齒間滾出來了。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們原來還睡在一個被窩裏。我寬慰自己。

但心跳聲譏誚著這樣拙劣的自欺欺人。

我聞到淡淡的香味。是他身上香皂的味道,還是外套上洗衣粉的味道?

孟先生頭發很黑,襯得耳朵異常得白,離得這麽近,我可以清楚地看見耳廓上紫紅和青色的血管,細細的,像某個人蠢蠢欲動而恥於見人的小心思。

“你是豬頭。”

從那天起,我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見從前所不見,聽從前所未聽,眼前好似濃霧散逸,江闊雲高,但凡孟先生有風吹草動,都昭昭然落在我眼睛裏。

體育課打完球回來,他會先去洗手,手掌熱得發燙;然後跟我去開水房接溫水,站在旁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再接一杯拿回教室。上課的時候他也會走神,看著窗戶外面發呆,我提醒他翻書或者做題,他就會朝我一笑,眼睛比九月的彎月還清還亮。

有時候正在算題,我不經意一擡頭,先晃一眼老師的影子,目光習慣性地往旁邊一擲,孟先生握筆的手就坦然地接受著我的端詳。

那雙手已經逐漸褪去少年的澀氣,骨節抽長,皮肉下的筋絡微微突出,映著淡青色的血管,白的是山,綠的是水。

端的一方山清水秀。

夢裏也是這雙手。

這夢讓我難以啟齒,恨不得被床吞進去,以至於第二天死活不去上課,求著我媽幫忙請了一天病假。

我媽當真以為我病了,但溫度計量出來又正常,我托辭說肚子疼,她倒沒太疑心,衣裳錦繡地出了門,說是帶姨媽去飯店。

我驚惶地從夢裏醒來,被子似乎悶得太緊,背心和膝彎掛滿潮熱細茸的汗意,然而最要命的還是褲子裏那攤東西,仿佛是某種常年活在沼澤裏的濕滑動物在裏面羞澀地蠕動,同時卻一口一口地,堅決且貪婪地嚼咽著我的五臟六腑。

我跳進廁所放水洗澡,手忙腳亂地把內褲脫下來,不小心摸了一手的黏濕,涼沁沁的,像某種爬行動物劇毒的體液,忙不疊放水沖幹凈。

但那種暖濕溫熱的感覺卻長久地留在心房和手指上,混在汗水裏,見縫插針地從指紋裏探出頭來。

第三天我硬著頭皮去了學校。

孟先生正在和前桌的小胖子分一條薄荷奶糖,見我就笑:“你昨天怎麽了?生什麽病了?好了沒有?”

從前我和他說話也離得這麽近?

薄荷奶糖清甜的香氣撲了一臉,他靠得這樣近,我甚至可以數清那濃黑的睫毛,睫毛掩著的眸子裏映出某個人慌忙躲閃的影子。

我硬著脖子說:“都好了。我去倒水。”

他把我按回座位上,拿過我的杯子,順便拿上他自己的:“我去幫你倒。”

說著人已經出了教室,我的左肩上卻還沈甸甸地壓著座山,抓心撓肝的難受。

都說少年多情,少女懷春,我可半點沒嘗到初戀的甜頭,反而心驚膽戰,幾如惶惶度日的喪家之犬,又像得了不治之癥,身子總是熱一陣冷一陣,但凡被孟先生碰到的地方,虛汗便急不可待地湧出來,渾不顧三伏數九,它只管自己痛快。

春夢夢見自己的同性發小,實在是件極其可怕的事。

即便那時網絡還不普及,我還是個毫無見識的小屁孩,但也開始隱約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個異類。

我可能是個同性戀。

想到這裏,我猛地驚醒,滿背冷汗。

教室裏靜得鴉雀無聲,只有語文老師高聲朗讀的聲音在密閉的教室裏回旋,像無數只飛不出去的鳥,一遍遍徒勞地撞擊著窗戶,震得脆弱的玻璃簌簌顫抖。

孟先生動了動腦袋,輕輕地問:“你不舒服?”

我張了張嘴,又立刻閉上,搖了搖頭。我聽見自己的骨骼咯吱響動,喉嚨裏長出膩厚的青苔,又悶又腥的氣味從氣管深處漫上來。

異類是什麽?那都是些怪物。就像瘋子,狂犬病,得了傳染病的隔離病人,人們避之不及,在萬裏之外興奮地隔空喊殺,恨不得把他們都趕盡殺絕,還這世界一片凈土。

這種滋味我可太知道了。

我姑姑,小林叔叔,還有那個和野男人私奔,大著肚子回來,生下早畸女兒的遠房姨媽——我小時候親眼見到她和我媽廝打成一片,嘴裏俱是我那個年紀還不甚明了的汙言穢語;她的丈夫同樣被我幾個舅舅按在地上毆打,鄰居們擠在外圍,不失其時地高聲叫好,真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熱鬧。

我眼前忽然浮現出我媽微微腫脹的臉。如果她知道我是同性戀——

她一定會殺了我。

我的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回憶起了那次我因為陪孟先生回家逃學挨打的經歷,後背、屁股和大腿後側統統火燒火燎地劇烈疼痛起來,像被架在火刑架上的一塊肉,皮脂翻卷,滋滋流油。

孟先生推過來自己的杯子:“喝熱水嗎?”

他側過小半張臉,沖我笑了聲,手指探過兩張課桌之間的縫隙,似乎想抓我的手,礙於距離太遠,最後只碰了碰我的手肘。

“晚上繞路回家?”

我想起我媽因為我爸有了外遇而歇斯底裏的那段日子,我幾乎每天都要在學校裏待到天黑才回家,只為了錯開晚飯時間。如果我爸沒有回來吃飯,她就會毫無征兆地爆發,把桌上的飯菜全掃到地上去。我必須東躲西藏,避開滾燙的湯水和飛濺的瓷片,大聲叫喊,才能強制她冷靜下來。

其實我的勸阻她充耳不聞,她停下來不過是手邊沒有東西可摔,或者不慎傷到了自己而已。但我還是照勸不誤,權當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

有時她氣昏了頭,掐得我手臂淤青,把我按到電話機旁邊,逼迫我給我爸打電話。

但他永遠也不會回,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撥過去,一直等到我媽哭得沒有了力氣,松開對我的鉗制,我才能悄悄回到房間去。

稍微再長大些,我也聽說有些孩子天生伶俐,小小年紀就能在大動幹戈的父母之間游刃有餘地斡旋。想來我屬於相當不中用的那種,只會躲得遠遠的。所以每當我在學校裏寫完作業,發現為時尚早,就倒吊在操場邊的雙杠上,像等著天黑的蜘蛛一樣,等太陽落到頭頂上去。

在顛倒的世界裏獨自度過的第六天傍晚,我看見孟先生挎著書包走過來,在我面前蹲下。

“誰家的獾躲在這裏?”

“這幾天為什麽都不跟我一起回家?”

“我不想回家。”我說。

我聽見自己的聲帶因為倒立而怪異地震動,像一只打嗝的癩蛤蟆。

孟先生伸手輕輕捏住我的鼻子:“為什麽?”

我不得不張開嘴,呼吸時發出鴨子的嘎聲:“我爸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了。”

孟先生的笑一下子凍在了唇邊。夕陽正好落在他的睫毛上,濃黑的末梢凝著一點淡金,柔軟得像天際緩緩四合的夜色。

我的眼淚差點滾出來,只好響亮地吸了一聲鼻子,攥住他離開我鼻子的手。

“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這跟你有什麽關系?”他也握住我的,“我永遠不會看不起你。”

“我要下來。”

腦袋充血得厲害,我已經開始頭暈目眩了。

他一只手扶著我的背,一只手拉著我,我頭朝地摔下雙杠,一頭撞進他懷裏,太陽穴的血管因為長時間充血而轟鳴不止,耳朵裏喧囂鼓噪,將他的聲音都沖淡了。

“繞路回家嗎?我們走河邊,可以看白鷺。”

從高中回家的路並不會經過河邊,我們專程繞了一截。那條河不寬,岸邊栽的全是柳樹。一到春天,大朵大朵的柳絮吹得我們滿頭都是,晚風直剌剌撲在臉上,河水的濕腥氣息新鮮得如同一個爽利的吻。

孟先生很會說笑話,我們笑了一路。但他跟我打賭總是輸,說要背我,因為我笑他細胳膊細腿。

心臟都在肚子裏和腸子絞成一團亂麻了,卻還要在面上裝得雲淡風輕,真夠嗆的。暗戀可真是活受罪,我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暗地裏喜歡什麽人了。

這一次姑且先算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吊在他背上,故意放沈身子,讓他半拖半背。孟先生被掛得喘不上氣了,上半身作勢往前一栽,瞬間失重的恐慌讓我一咕嚕跳下他的背,差點跌個狗吃屎。

孟先生得逞大笑。

夕陽下的河水又紅又亮,像一匹馳騁的綢緞,岸上的兩條影子被投得那樣長,頭也不回地拋下了我們,徑自走到許多年後的夜色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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